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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ta说从厌食症中解脱女权主义告诉
从小我就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我每天都非常快乐,因为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也非常聪明,非常乖巧。我留着我的头发,从出生时起到六岁,从未剪过。六岁那年,妈妈带着我去剪掉了我的头发。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好害怕,因为我以为剪头发是会痛的!我也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不再漂亮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我心里有一个喜欢的男孩子——我常常希望见到他,分组的时候分到一组,希望他参加我的生日会——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生了一点小争执,而他说了一句:“收声啦,肥婆!”(粤语:住嘴,肥婆!)我记得这个事情对当时7岁的我震动非常大,我羞愧不已,眼泪夺眶而出,我逃离了现场,抱着手臂痛哭。“肥婆”,或者更甚之的“死肥婆”,应该说是粤语人群中,女性最不想听到的一个词之一——它昭示着你的臃肿身材,你对于异性毫无吸引力,你算是女人中,让人感到恶心的那一个。
可我绝对不是在听到那个容貌可爱的小男生对我说出这个词之后才觉得自己身材不佳的。我之所以那么羞愧,那么愤怒,那么伤心,正是因为我觉得:“原来他也这么觉得。”现在的我很难想象,年纪那么小的我们,已经懂得因为自己的外表而羞愧,因为自己没有长头发,没有修长的身材而感到讨厌自己。在这以后的十几年中——没错,你可能不会相信这种羞愧的感觉会延长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讨厌自己,尤其憎恨自己的身体。这种羞愧的感觉,掩盖了我在学校中取得的所有成就;我成绩非常优秀,一直都担任班干部。可是谁知道,当时的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成为一个漂亮的女孩。我不漂亮——别的就都不算什么。
我带着这种非常自卑的心态上了初中。我结交了几个非常好的朋友。我们几个常常黏在一起,难免相互比较。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名列前茅的成绩,根本无法提高我的自信心;在那个朋友圈里面,谁比较漂亮,谁比较受男孩子的欢迎,谁收到了一封情书,谁在周一规定穿裙子参加升旗仪式的那一天,露出了白净的修长小腿,才比较重要。我的身体开始发育,天生体毛比较浓郁的我,小腿上密密地开始长令人羞耻的体毛。于是,每周一的升旗典礼成为了我的噩梦;不到最后一刻,我绝对不会去洗手间换上裙子,升旗典礼一结束,我马上就快步回到课室拿出我的运动长裤,然后马上跑到没有人的楼梯间去换上。那段时间,对于身体的检视到了无所不及的地步——因为流行不露出袜子脖颈的短袜,我把长袜子翻折,做成短袜的样子;因为流行宽大的校服,我存钱了买了很长的校服裤子,努力赶上潮流;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减肥,我和我的好朋友,用保鲜膜包裹了肚子,手臂,大腿小腿,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我还记得揭下保鲜膜那一刻的快乐感觉!可是所有的努力还是徒劳——我还是不够美丽,没有人喜欢我。就连父母也发觉了我对自己的自卑,于是他们总邀我去运动,甚至,在初三那年,我妈妈给我使用了代餐,用蔬果咀嚼片和牛奶代替正常的饭菜。那一年夏天我瘦了十多斤。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高中。我一直都非常自卑,心里却又有一股倔强的气焰;因为我明明知道我是个聪明的女孩。我为什么不值得被喜欢呢?我一直尝试节食,在高中三年中去饭堂的次数应该是正常同学的三分之一;可是效果适得其反,不去吃正餐的结果就是,我的饥饿感完全会侵袭我,导致我在非正餐时间吃得更多。那些减掉的数字,又慢慢回来了。直到高三那年,我决定,这个循环一定要结束。我和妈妈下定决心,她花钱让我去参加了一个减肥的项目,我也开始了疯狂的节食。也许是因为妈妈花了钱的关系,我的压力更大了——绝对不能浪费了这些钱!那一年我是这样过的:我精确计量每一种食物的热量,每天我吃下肚子的热量应该都不超过千卡,同时,每天运动,周末还要去中医忍受疼痛的按摩和针灸。我的心情越来越低落,越来越焦虑;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别的事情,只有这一件事——体重计上的数字。医院那里称体重的那一天,就是我如临大敌的一天;在后期,到了称体重的前两天,我就会开启几乎绝食的状态。效果太明显了,就连同学都开始担心一天天消瘦的我:我不苟言笑,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打起精神,我只懂得麻木地做题,背书,运动,节食;我的月经已然停止,我居然还不知死活,继续节食…高考来临之际,我的恐慌症发作,全身不住地发抖,呼吸困难;现在回想,应该也是合并了厌食的症状吧,我的体温一度下降到35度,头晕,心悸,只得不住地哭泣。
高考的前一天,已经好久没有见我的爸爸,在夜晚跑到学校来看我。我们隔着学校的铁门见面,他见到我第一面,就说了一句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看出来他很心疼,一个这么温情的场景,我却已经完全没有感觉。我似乎对父母也已经没有了爱,没有了感情。高考结束那天,爸妈来接我,别的同学都欢呼雀跃,我却神情呆滞;爸妈带我到餐厅吃饭庆祝,我心里却想,我的噩梦又来了,我不想看到食物,我不想看到食物!我病了,我真的病了;可惜,我自己真的不知道。我以为我还可以撑下去。当时的我,体重已经从60公斤掉到了45公斤;在短短的8个月内。而我还在继续。已经停不下来了。
那个时候我的例假已经停了将近8个月,我自己去挂号看了医生。那天,人好多。因为要排除生殖器的异常,我被要求做B超;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人投射在我身上的奇怪眼神。或许他们都觉得我是意外怀孕之类的吧,毕竟我当时才18岁,过度消瘦的身形,让我看起来年纪更小。医生给我开了一排药,后来我知道是避孕药。她要我吃21天之后停药,看看月经会不会来。
我带着这个药去了外地上大学。上大学之后,我的情况更加恶化了。我和食物的关系越来越糟糕,其实我的身体每天都强烈地渴求食物,但是我的精神不允许我吃。我的人际交往也出了问题——我感觉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好。我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对身边的朋友予取予求,要求她们不要来关心我,但是其实自己又非常渴求关心……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要求我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事情。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天,就是我实在无法忍受我身体的召唤了,我开始吃东西了。这也是我暴食症的开始。很多人不太清楚厌食/暴食症。其实暴食症是饮食失调(EatingDisorder)的一种;典型的暴食症患者,会大量地吃进东西,然后再通过催吐,大量运动或者是吃泻药的方式来代偿。我当时迷上了泻药。我记得我买到了一种泻药,然后一次性地吃了很多很多,身体根本承受不住;我开始上吐下泻,度过了非人的半个月。后来,我连泻药也放弃了,我就开始颓废地吃东西,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看到什么想吃的就去买来吃,钱也差不多花光了,我觉得我根本没救了。我很想死。
回家后,我每天都浑浑噩噩,体重已经重新回到原来的数字,我觉得没脸见人,我拒绝出门,也拒绝回学校。我又开始伤害自己了。幸亏伤得不深。可是那些伤疤已经永远留在我的手腕上了。就这样我从一间重点大学退学了。我父母压力都很大,特别是我妈妈;她用尽一切去爱我,去满足我,以为我只要减肥了,变漂亮了,就会有自信了。她就陪着我帮我减,但是结果却是适得其反。她也病了——她有一天醒过来,突然就听不见了。医生说,是因为压力过大,微细血管栓塞导致的。
我被送到亲戚家暂住,因为父母的工作还是很忙碌,他们不能放下工作全心照顾我。在那半年里面,我看了心理医生,被诊断为饮食失调以及抑郁症;我开始吃抗抑郁药,并且开始做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比如画画。画画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也占用了我的一些时间。所以情况开始慢慢变好了。我开始学会接受自己的身体,开始买适合我当时体型的衣服——其实就相当于把衣服全部置换。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跟过去的同学见面。于是我转学了,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也就是在这所新的学校,我接触到了电影理论,第一次接触到了“男性凝视”(MaleGaze)这个概念。
困扰我多年的困惑似乎突然迎刃而解!原来,我一直以来都在用这个社会的男权视角在凝视着自己,不断地羞辱着自己!我一直以来想要达到的一种标准,是“吸引异性”这个标准;我一直以来所希望得到的认可,原来就是男性想要看到的,我身体上表现出来的结果!我的家庭因为我的病而经历的痛苦,其实根源都在这个社会所给女性的身体和精神施予的钳制。无论我多么聪明,学业成绩多么出色,一个“胖”字,在现当今的东亚流行文化中,就成为了不能承受之重量。什么“美女不过百”,什么各种各样的减肥法,都让我气愤!一种扭曲的,不切实际的审美观,一种需要女孩子投入她们宝贵青春的精力,甚至金钱去达到的一种所谓美丽标准,一种让千千万万女孩子罹患精神病症,每天都在为“吃不吃”这个问题在跟自己斗争的文化,一种毁掉了很多女孩子的生活,甚至杀死了她们的文化,根本就是暴力文化!
我不是一个人。在饮食失调最严重的时候,我在网上寻求帮助,遇到了很多跟我一样的女生。到现在,其中的一些人跟我还是好朋友。还有另外的一些人,我已经不知道她们还活不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度过了一段非人的日子。今天,我已经重生了。虽然我还是会时不时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但是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我所接触的流行文化想要让我产生的想法。它——男性凝视,与消费文化和资本主义狼狈为奸,瞄准了女性,让她们成为资本最大化的买单者。要让女性乖乖买单,最佳的方式就是让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让她们觉得她们需要使用各种身体产品来抹平一切她们身体的自然。怀孕有了妊娠纹啊,用这个祛疤膏吧;觉得自己胖吗,用这个紧致霜吧;你永远都不够白,因为你没有用我们的美白膏;哦,你还是觉得不好吗,你可以躺上手术台……
我痛恨男性凝视,我痛恨男权主义!因为我和我的家人曾经用了我们的身体和健康来买单。每个女孩都值得被赞美——她们的智慧很美,她们的才华很美,她们的理想很美,她们的外表也很美,她们自然就美!
我不恨这段经历,因为我因为这段经历而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今天,就让我藉着这篇回忆跟它说再见!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编后语流行文化习惯于对一个女性的身型评头论足,而消费文化更是鼓动女性不断变瘦。这使得很多女性,都不自觉的被卷入用流行的消费文化眼光来检视自己的身体。作者和我们分享了她是怎样一步一步开始对自己体重的清算,陷入了暴食/厌食症和抑郁症,又怎样对自己身体进行了残酷的审查。直到今天,作者私下和我说起这段过去数年的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讲述依旧困难。也许是出于一种女人革命同盟的姐妹情谊和对自己人生阶段的交代,她还是勇敢地面对了过去。最后,女权主义在她生命的低谷中拯救了她,让她意识到男权的消费审美是怎样地作怪。说女权主义拯救人类并无夸张。女权主义会使人更清醒,自信,让人坚定地去和本不该束缚我们的东西去战斗。
感谢你们的每一分,都能让我走得更远。